大概明天就完了

二十八、
　　
　　
　　寒冬突袭了整座城。
　　
　　凯兮蹲坐在一个勉强还能挡风的破烂棚子里，尾巴无意识的来回摆动着。她面上的鳞甲已经碎了大半，眼眶里只剩一片浓烈的暗紫，长发也披散下来，那些暗紫色和黑色交错的鳞甲布满了她全身，甚至覆盖住了她的半张面颊，也让她看上去更加可怖。
　　
　　她设想过这种时候，只是不知道自己的颓败感会这么明显。七年多用尽全力以为滴水不漏的掩瞒，结果只是他们自欺欺人的一场戏，甚至反而被雷伊掩瞒了过去。
　　
　　一点冰凉落在她鼻尖。凯兮哈了口气，看着一小团白雾凝聚又消散，而后转头去看着城墙。
　　
　　索伦森发疯的那片刻将整座城里的异族彻底一扫而空，虽然代价比他们自己对付异族大了太多，可至少城里现在的确非常的平安，是劫难过后终于到来的劫后余生。只是那还不够。
　　
　　隔着高大城墙也能够看到的天空中那一道被遮掩的巨大裂缝一般的黑云，仍然有零散的异族身影仍然不断从那里攀爬而出，但他们再没能进来。布满了黑金纹路的城墙这一次彻底的将他们挡在了城外，再无一点缝隙。
　　
　　总该有些事是不得不去做的。努力也罢，拼命也好，总归……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吧。
　　
　　凯兮按了按腰腹处的裂纹，慢吞吞的站起了身。
　　
　　深紫色已经彻底干涸了。除了半身没碎干净的鳞甲，她也没什么手段能用了。
　　
　　可就在她准备爆发而起，冲向那裂缝之前，她忽然停了下来，尖锐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异常不耐，硬生生将面上的惊怒压在了最底端。
　　
　　一个黑点安静地站在城墙上，身侧漂浮着两团明亮的幽蓝鬼火，隔着遥远的距离，凯兮隐约能看到他身上同样明亮的幽蓝纹路，仿佛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也在时明时暗。他沉默的望着御城的方向，眼眶之中同样没有瞳孔，只剩一片深沉的蓝色。
　　
　　凯兮侧了侧头。目光所及之处已经没有站立着的人了，即使是残存的守御，战斗力也绝对不足够保护附近的居民撤离，大师兄小师弟又……
　　
　　瞥见不远处躺在地上满身狼藉的某个身影后，凯兮沉默了片刻，啧了一声回过头去。
　　
　　好吧，她果然是最厉害的那个，撑到现在还能站着，那就干脆再打一架好了。
　　
　　给自己打了打气之后，凯兮慢慢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边寻找着能够最快突破上城墙的路径。
　　
　　片刻后，城墙前的异族忽然收敛起了身上一切的鳞甲，看着御城之中的某一处笑起来。
　　
　　凯兮愣了愣，片刻后，她突然发觉了他看着的到底是什么。
　　
　　不远处，某处结界入口前，有个白发少年跪坐在地，呆呆的看着遥远处的天空。他猛然站起，腿上似乎是受了伤，没走出几步就被一个黑发少年冷着脸拖住，按在了地上挣扎个不停。
　　
　　布莱克已经转过了身，一步一步向着城墙走去，幽蓝色的鬼火也越发的旺盛。
　　
　　凯兮有些捉摸不透他的举动。只是挥别小情人？那也不至于打完了再出来啊，直接刚刚趁乱拖走就是……
　　
　　突然间，鬼火滔天。
　　
　　那一瞬她几乎是本能的退后了半步。遥远处的危险感实在是太过明显，可当凯兮看清楚之后，即便是她，也愣在了原地。
　　
　　明亮的幽蓝色几乎照亮了整片乌云漫天，冲天而起，几乎是一瞬间就扩散开来，形成一片火海。幽蓝色几乎要灼穿天穹一般，明亮又旺盛，层层泛着苍白天光的云海被幽蓝火焰一点点的染成海蓝。
　　
　　布莱克慢慢的转身，一步一步的走向城墙另一侧，一跃而下。
　　
　　片刻后，城墙之外骤然间燃起了幽蓝的火焰，漫天的火海顷刻间便流淌下来，几乎将城墙之外整个淹没。那一处崩坏的裂缝，也在火焰之中一点点的恢复原来的模样。
　　
　　那曾经不仅在异族称霸，也同样在人间名扬一方的蓝色鬼火，硬生生的将那个异族唯一的通道烧成了灰烬。
　　
　　幽蓝色火海在某一个时刻骤然间旺盛到了极致，还未倾泄完的火海中，偶尔几点火星从苍穹中落下，落到地面上溅起一阵尘埃。偶有落单的异族不小心沾染上了一丝，在那一瞬间化成了灰烬。
　　
　　凯兮忽然看见了他低垂着眉眼的神情，一如他没有记起自己，待在卡修斯身边时的温顺模样。他的影子一点点的被火焰吞噬，直至彻底消失。
　　
　　凯兮望着那几乎烧灼了整片天际的火海，慢慢的低下头去。
　　
　　
　　
　　
　　雪下得更大了。
　　
　　纵使御城平日四季如常，但归根结底也是先人们留下来的精妙阵法庇护。失去了御城最重要的阵，这里也不过是一座雪域之中最靠近天穹的山巅而已。城墙固然高大又厚重，但想要阻挡风雪，还是痴人说梦。
　　
　　凯兮背着缪斯溜进了那已经破败不堪的神殿里头。这里的人已经不少了。她挑了个还算得上是干净的角落后，侧过头，咬住了肩膀上的金属扣，将那一身被她鳞甲割得破破烂烂的衣衫扯了下来，这才把缪斯放了上去。
　　
　　凯兮捧着脸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里是从不掩饰的喜爱与狂热。半晌后，她站起，深深的看了缪斯一眼后，转身便要离开。
　　
　　“你要做什么。”
　　
　　仿佛只是睡了一觉的姑娘睁开了眼睛，面容苍白的毫无血色。
　　
　　“房顶漏了当然是要去修的呀。”凯兮温温柔柔的笑起来，那只几乎有正常人头颅大小的爪子却猛地把那座巨大神像击碎，碎片稀里哗啦的滚了满地，什么东西也掉落下来。
　　
　　“敢碰那东西，这辈子就别想我再喊你一次。”缪斯语气冰凉，半闭着眼睛，“你只是个异族，真当自己无所不能吗？”
　　
　　“可是现在，只有我了呀。”凯兮又笑了起来。即使她的瞳眸只剩一片深沉的紫色，脸上还沾着血污，她笑起来也仍是带着几分天真的。她走到缪斯身前半跪下来，小心翼翼的用已经被鳞甲包裹着的手指将缪斯脸上的血迹耐心的擦去，将她的头发撩到了耳后，“真算起来，姐姐为我做的，我这一条命可还不起。”
　　
　　“……那就给我留在这。”缪斯抿紧了唇，忽然一把抓住了凯兮那只仍旧无比锋利的手爪，任由掌心被割开了无数伤口，苍白着脸紧紧地盯着凯兮，“知道你一条命还不完，就给我用一辈子来还。”
　　
　　她的语气仍然冷硬，可声音依然颤抖的不成样子。
　　
　　凯兮低垂着眼睑，忽然抬起了头来，“对不起啦，姐姐。”
　　
　　她忽然收敛了所有的鳞甲，又变成了那个整日笑意盈盈的姑娘，而后抬起手，捧住了缪斯的脸，毫不犹豫的凑了过去。
　　
　　缪斯睁大了眼，凯兮的一只手已经悄悄地绕到了她颈后。
　　
　　“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用这么鸡肋的法子。”凯兮无奈的笑了笑。她有点心疼的揉了揉缪斯颈下刚刚自己发力按住的地方，而后站起身，看着那安静躺在曾经神像的底座上的长剑。
　　
　　但就在她打算伸手拿起来的时候，另一只手先她一步，取走了那柄剑。
　　
　　“偷听不是什么好习惯。”她看向对方，伸手道，“随便拿别人家的东西，也不是好习惯。”
　　
　　“结界都能压制异族，封印应该更强吧。”对方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你现在这种状态，还能撑多久？”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凯兮的笑意淡了些，“拿来，别耽误时间。”
　　
　　“那你能保证成功吗？”对方已经抬起了手中的那把剑，却没有交给她的意思，“保证你能重启天巅的阵？”
　　
　　凯兮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应声。
　　
　　“你不能保证的话……”沉默了片刻，对方平静道，“我来保证。”
　　
　　鳞甲在她的呼吸起伏间再次从她身上浮现出来，凯兮眼里的紫色愈发的明显，瞳孔也隐隐有着融化的趋势，“我现在可没有和你开玩笑的时间。拿来。”
　　
　　“雷伊死了，索伦森走了，御城真正拿得出手的人，只剩下缪斯和你。”那青年平静道，“你不会让她去死……我也一样。”
　　
　　泛着锐利光芒的骨骼长尾慢慢的漂浮起来，像是它主人的心思一样飘忽不定。凯兮平静的望着她对面的青年，面颊上的那些鳞甲慢慢的收敛了起来，“……你不知道，太聪明的人，有时候过得会很痛苦吗？”
　　
　　“我知道。”他低声笑了起来，握紧了那把长剑，“但……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青年抬起头，目光坚定又凛冽，“如果这可以让他不用再想着这里的一摊子烂事……”
　　
　　“我愿意去。”
　　
　　凯兮看着他，突然笑出了声。
　　
　　
　　
　　
　　艾辛格迷糊了很久才醒过来。
　　
　　头痛，很痛，痛的想要炸开一样，身上也全都是大小不一的伤口，即使已经有人仔细的包扎好了，看上去也相当的严重。
　　
　　他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慢慢的坐起来，扭头观察着四周。
　　
　　这里大概是某座殿堂，现在则是他们这些伤员的临时安置点。就在他身边不远处，两个少年正仔细的给受伤的人处理伤口。艾辛格心里一惊，环顾了一圈没发现他想着的人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身边躺着那个强的不像话的白发青年，只是看上去就知道伤的比他重得多，现在也还没醒。
　　
　　想到对上威斯克的时候这家伙不比他差到哪里去的狠劲，艾辛格决定以后再不小瞧这家伙了。
　　
　　“醒了？”
　　
　　艾辛格转头看过去。胳膊上缠着绷带的诺伊尔正看着他，“他走了。”
　　
　　“……谁？”艾辛格下意识的问了一句，片刻后他睁大了眼睛，“师父？”
　　
　　诺伊尔点了点头。
　　
　　艾辛格没敢往下问下去。
　　
　　诺伊尔的脸色太难看了，不像是走了师父，倒像是死了媳妇。
　　
　　这话他没敢说，他相信这个太久没见的师兄即使伤了胳膊还是有收拾他的能力的。
　　
　　艾辛格忽然想到了什么，四处转头看了看，“这是……结束了？没事了？师兄你看见伊兰迪了吗？”
　　
　　诺伊尔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在听到他的话时突然更难看了几分。他转头看着艾辛格，眼神甚至有些犹疑，“你……”
　　
　　“他不知道。”
　　
　　清冷的女声从另一侧传过来。
　　
　　缪斯平静的望着殿堂正中央一个空旷的底座，眼神却仿若将死之人一样毫无波澜，“我也不知道。”
　　
　　“伊兰迪呢？”艾辛格下意识的想要看向身边时，他的心忽然绷紧了。
　　
　　缪斯只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焦躁突如其来的席卷了艾辛格的全部思绪，他挣扎着起身大步上前，盯着缪斯，一字一句地问，“他在哪儿。”
　　
　　一只纤长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挡在了缪斯面前。
　　
　　诺伊尔站在了他面前，眉眼间是水墨染出来的悲哀。他看着艾辛格，轻轻地说了什么。
　　
　　艾辛格的瞳孔刹那间放大了。
　　
　　
　　
　　
　　
　　青年抬头，看着风雪中无比狰狞的天空，伸出手，拔出了他背后的那把剑。
　　
　　空旷无人的巨大石台仍然保留着它最初的高贵与壮阔，即便此刻，已经有无数裂纹从中心蔓延而出，它仍然坚实的屹立在原地。
　　
　　他眉眼间闪过一丝落寞，低声喃喃了一句，而后，猛地将剑刺入了那沉寂的阵眼之中。
　　
　　天穹上，冰雪的风暴与云层之间，一点璀璨的光芒骤然亮起，仿佛那轮藏在乌云后久久不现的烈日，从高台四周迸发出无数炽热，冲着阵眼呼啸而去。
　　
　　炽热一点点的穿透风雪，连带着照亮了已经如同冰雕一样，还在伸着手托举着什么的深紫异族。
　　
　　那一声模糊的叹息，穿透了光与火，跨越了风和雪。
　　
　　却没能传达到那一个人的耳边。
　　
　　
　　
　　
　　
　　TBC